旅途尽头与冷酷人生

2019-09-12 17:30

《旅途终点》是一部绝大多数时间里只有两个男人在絮絮叨叨的电影。《滚石》杂志年轻的记者和畅销书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一同踏上新书全国宣传之旅过程中发生的故事。

记者提问,作家回答,在往来的交锋中,采访者和被采访者由于拥有相同的性格(他们都非常敏感、孤僻),关系逐步亲密起来。他们变得像相识多年的密友,开始由探讨写作转为谈论女人、生活、人际关系以及生活的苦恼。在交流的过程中,作家几次拜托记者不要把他鸡汤化,不要带立场,甚至不要给他习惯系在头上的头巾加上任何因果。作家试图向记者呈现一个更真实的自我,但难以把握“真实形象”该如何示人?超强的控制欲以及聪明的头脑让作家不断猜想报道会往哪一个方向发展,无论往哪一方向写,这一切已经让他感到浑身不自在了。

报道最终并没有刊发。若干年前,作家自杀了,当记者看到这则新闻时,很诧异,同时又非常难过,于是写下一本书记录这段旅途故事。《旅程终点》就是根据这部小说改编的。

电影里的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是美国文学史上非常著名的人物,影片中提到的《无尽的玩笑》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华莱士出生在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很早就以过人的洞察力和天才的文学禀赋被世人所知,他最擅长的主题是通过光怪陆离的生活表达个体内心的茫然与孤独。

2008年9月12日晚,由于饱受长期抑郁症的困扰,华莱士自缢于家中,年仅46岁。他在美国伊利诺伊大学任教的父亲在采访中透露,儿子已患抑郁症逾20年,最近几年尤其消沉。

看《旅途终点》时偶尔走神,会认为这更像一部关于华莱士的自传电影。电影并没有回避华莱士罹患抑郁症的事实。实际上,大部分时候,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就是一个严重的抑郁症患者喋喋不休、神经质般地表达对生活的种种不满。华莱士最绝望的一点是时刻感到孤独,这种作家式的孤独是无解的。他无法跟普通朋友分享这一切,因为来找他的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要操心;另外,他的作家身份让他无法留住亲近的人,写作最需要独处,而一旦进入写作状态,他就变得非常自我,身边的人会成为他的写作素材,这点委实令身边的人生厌。和记者——这个陌生人倒是很谈得来,但是,这种交谈也是有目的性的。他不得不感叹:“如果有个人可以跟你共同生活,分担一切该有多好,无论是开心还是困惑,面对着她,你都可以放得开。”

假设华莱士身边有一个人,他的孤独会不会消退?当然不会,在真实的故事中,华莱士最终结婚了,但在结婚的第四年,当妻子外出时,他还是独自在家自缢了。

我们始终要接受一件事情——活着是需要面对“孤独”的。这并非是一个靠拥有生活伴侣就能解决的问题,像华莱士这样的作家的敏感体质对“孤独”尤为绝望,而普通者如我们,大概都偶尔冒出这么一个体会:生活庸常,你害怕与世界交涉,害怕进入喧嚣的人群,你和世界来往得越少,就越觉得那些继续与世界来往的人笑脸是如此虚假。但你同时又感到矛盾,备感苦恼,你不能自绝于他者,做到绝对意义的反社交,因为生活中时时处处需要交涉,人但凡选择活在现代社会,也就无法拒绝自己的“社会化”。于是,在你的内心和外在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撕裂和拉扯,你感到孤独、享受孤独,一部分时间会恐惧孤独。

孤独和自由之间会有一个平衡吗?这显然又是一个难以用一两句话回答的人生大问题。华莱士活着的时候在美国文坛有一个好朋友叫乔纳森·弗兰岑。和华莱士一样,乔纳森也是一个抑郁症患者,也时常被孤独困扰。他离异,独居,搬过很多次家。在他最新出版的《如何独处》的散文集里,他写过一篇文章叫《何必苦恼》,文章的第一句话就是“我对美国小说的绝望始于1991年冬”——悲观主义的调调扑面而来。那时,华莱士还没有去世,乔纳森也刚刚出版了处女作,两个美国文坛冉冉升起的新星竟然都不可抑制地感到绝望。在乔纳森这篇长达万字的文章里,他用三分之二的篇幅讲述自己的痛苦,世风日下,文学风采不再,小说家不再有熊熊的热情,现代社会被消费主义占据,昔日的阅读风貌消逝。作为作家,乔纳森既感痛苦,又拒绝麻木。但与华莱士不同,乔纳斯在文章的最后像忽然找到问题的答案一样,用雀跃的语气谈到:我怎么能以为自己需要为适应“真实”世界而做治疗?我不需要治疗,这个世界也不需要,唯一真正需要治疗的是我的理解——我在其中的位置。

他决定放下所感知的对幻想中的“主流”的义务,调整写作的目的——为自己而写作,这才是真正摆脱庸常生活,通往自由的道路。众所周知,乔纳森如今还好好地活着,他持续不断地写着小说,他的长篇小说《自由》《宽容》获奖无数,他登上了《时代周刊》的封面,他被公认是美国文坛最重要的当代作家之一。

当然,我并不是在遗憾华莱士没有得到这分名利,只是在遗憾,他没有利用自己的天赋走得更远一些。或者换句话,他没有找到与这个世界和解的方式,他不快乐,写作也无法令他快乐,他以一种如此令人遗憾的方式结束了生命。当然,我们绝不能够在道德上对华莱士的死发表什么异见,正如我们终究无法理解活着对他而言本就是一场巨大的煎熬。

《旅途终点》的结尾我很喜欢,像昭显了某些运气,以及生活里的阳光面。和华莱士性格相似的记者回到家,写下这样一段话:

“我看到David和我坐在前车座上,我们都是如此年轻。他想要比现在更好的东西,但我恰恰想拥有他现在的东西。我们都对生活感到迷茫,这种感觉就像闻到了烟草、汽水和香烟。和他的交谈是我这辈子有过最好的一次。David觉得书籍的存在是让他们从孤独中醒来。如果我可以,我想对David说,和他在一起的那段时光提醒了我真正的生活是什么,而不是从生活中得到解脱。所以我得告诉他,意识到这一点让我感觉没那么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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